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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父親是一個正直的人。他很少話,除了看病時必須交代患者要忌口的食物類別,他在診脈時也很沉靜,專注望著掛鐘數秒,靜得連空氣都充滿張力。家人用餐時,餐桌上照例是不能說話,直到他先吃完離開,我們小孩子才鬆一口氣開始嬉鬧,因此,一生中我不記得曾跟他真正促膝聊過家常。

 

  記得國小三、四年級,經過家旁的一條小巷弄,有一顆土色的蛋躺在地上,我拾起,摸來還烘熱軟陷著,便高興地帶回家。父親把我叫來跟前質問,他擔心我是「偷」來的,聽完我解釋,他還是不放心,要我到現場模擬,判斷是巷口一籠雞的鐵門沒關,母雞跑出來,把蛋下在馬路上,最後,父親要我把雞蛋放好在籠子旁才回家。

 

  關於父親的許多往事,我都是從別人口中輾轉得知,大部分是姑媽,姑媽應是父親生前最親最信賴的人,而我卻是到讀國中時才知道有姑媽這個人物存在。家族成員之間好像有很多心事隔閡著,致彼此無意的淡漠以對,我也呆傻得沒想過要多問什麼。

 

  父親早年承襲祖父習中醫,祖父早逝,父親當完兵與同父異母的兄弟到台北賣中藥,老實的父親跑外務,由那位叔父管帳卻都把錢據為己有,當然,少話的父親其一生當中不曾聽過他談及此事。小學六年級時,我的祖母去世,遺體送回新港鄉老家治喪,我才知道有新港這一處家鄉,見到許多不曾謀面的親戚。只從大家頻「勸」父親對叔父當年的事不要再計較了,還覺得一頭霧水,他只是微笑未答,返回嘉義市的家也沒發一句抱怨的話語,事情內容反而是由姑媽在父親往生後無意間淡淡說出來。

 

  姑媽很疼惜她這個唯一的弟弟,我和父親因為長得相似,她也愛屋及烏。父親在我國三畢業旅行的最後一夜心肌梗塞驟逝,我回到家時還不知情,見景更是大吃一驚,當翻開白色殮布,躺放在客廳的門板上的父親,安詳的臉龐依然俊俏,他真是一個徹底的美男子啊!即使最後一刻仍冷靜如常。

 

  姑媽穿戴孝服跪爬著繞街衢一圈,沿途仰天痛哭哀號,用非常傳統的鄉下人習俗,表達她失去親愛的弟弟的悲傷!

 

  現在回憶起來,對父親付出的愛有幾件事,印象特別深刻。國二時,學校的功課加重,月考前我熬夜讀書在桌上累得睡著了;以致於當早晨醒來之際,發現自己好端端躺在床上,感到很訝異,母親說是父親從二樓揹我下來,我卻毫無印象有此事,無法想像鐵漢的柔情,但心底卻是暖暖的。

 

  「佳哉!好心()做太多。」這是他常常慶幸說的一句閩南話。也許他隱隱覺得生命中有很多苦衷壓在心頭,有很多環節並不是他能夠改變或扭轉,因此他決定以隱忍和慷慨布施,來消除一些宗教上所稱的業障吧。父親舉辦過大型義診和捨助全市列為貧戶的人家白米和慰問金;對親戚、同業間的種種耳語謠傳,他全然一概微笑以對。

 

  鐵漢忍久了也會露出一些脾性,有一次家裡清明祭祖,他舉香突然失控跪下在祖父的像前痛哭他的不孝,一會兒又恢復情緒如常去做事。另一次,他突然掄起「菜刀」大吼,卻是把一座三腳的立書架砍裂成段,捆好之後要我提去幾分鐘路程外的外婆家,給外婆作燒灶用的薪柴,原因是他受不了母親在背後的叨念。

 

  我常思忖父親真是忍辱呢?還是生性怯懦?

 

  記得小學六年級時,導師兼任教務主任,他負責在東側圍牆內種一排九重葛,除了防止外人爬牆進入,同時也遏止學童攀牆逃學。他興起要我們誠實回答有沒有偷爬過牆的記錄,要所有同學先舉起手來,若爬過的則手放下,這樣約有一半還舉著,他再問:爬幾階磚牆柱腳的人把手放下,這時剩四分之一的手還舉著,他又問:有摸到牆的人(起心動念)將手也放下,最後只剩我的手還舉著,但是我的得意(遵守父親要求),卻是惹得全班哄堂大笑。導師最後囑咐我們要每天下午打掃時按時去澆水,預言當時幾公分高的幼株,將來會粗如手臂,聽得我們面面相覷。

 

  幾十年匆匆過去了,當我再回到小學校園探看,舊磚牆已翻新但九重葛幸運仍在,果真已如我小臂般粗,葉樹枝梗密布,刺針伸展。

 

  我思忖:牆,它的作用像心防,是防止外賊(世事五濁之惡)的入擾,其實外賊易防,心魔才是難伏,能守住內心的貪念使不外逸,才是真功夫。雖說魔亦屬幻化,要能認知它的可怕性,人生之路才能真正不踏斜一步。幼年的我不信神、魔,成年之後才覺知如歌德所言:「除了神,沒有其它能與神為敵!」天地萬物皆含靈都是可敬畏的;認識魔亦是認識神,廣欽老和尚曾說:「會修的話,魔就是我們的護法。」意即壞境、逆境都會增強我們「逆水行舟」的決心,因此,如果不懂此理,吃了虧便生氣跑去哭、墮下去,反而變成了「江河日下」矣。

 

  現在才明白父親的教誨並沒有錯,他一生雖嘗盡苦頭,但我相信他的堅持使得最終得樂解脫了。有一回,我初讀完〈地藏菩薩本願經〉(弘一法師鑑定版),果然如經典所言,當夜夢裡我便見著父親,他正在一處行醫,那裡的場景如寧謐的黃卷水墨畫,小土路的右側竹籬內有一小童正蹲著搖扇煎煮草藥,父親步出茅舍,一身白衣儒者模樣,訝異問我何以來此,又詢問家人現今如何?我答以都安好,父親才放下心並催促我盡快離去

 

  人生若去掉別離即是聚首,如一位朋友所說:去掉苦即是樂。與所愛的人相聚不散、離苦得樂是我們奢侈的企盼,事實雖不盡是如此,但那一份微光,我還是盼望著,寄託在與命運奮博的最後一口氣之後!

 

 

人間福報副刊  2015/2/4

 

黑夜微光  大提琴

https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N5OlqQYSWd4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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